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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以同龄人的身份，我与三中对面而坐。
       身侧清风习习，身下绿草依依。朵朵金黄如小扇的银杏叶散落平铺与绿草之上。集春秋两季异色于一地，这是攀枝花特有的景致。
       我问：“古圣人说四十不惑。我一个凡人，还是觉得“惑”得很，你呢？”
       她灿然一笑：“我嘛，照你们的认知来看，是也“惑”，也“不惑”。”
       她的脸变幻无定，时而饱满丰润如孩童，时而枯瘦干瘪如老妪。于是那一笑，就由“灿然”而变得“淡然”。
       我问：“怎么说？”
       几个学生嬉闹着从我们身边跑过。其中一个不依不饶的大声嚷嚷：“这次月考你数学居然满分！快说，你怎么学的？！”另一个笑着跑远：“快点吧，今天要去操场集合准备运动会开幕式的排练呢！”
       我们收回目光。她随手拈起一片小巧可爱的银杏树叶，轻轻搓动叶柄，叶片旋转如花朵。“应该多种些银杏树的，初春嫩绿，深秋金黄，都很好看。”
       我深以为然。
       她接着说：“说“不惑”，是因为自我建立伊始，我就明确地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。学校的教育的载体，教育就是要传授知识、培养能力、完善人格，很清楚不是吗？
       “但我又有“惑”。你们人类的社会变化太快，很多东西我看不明白。”
       她丢掉手中的叶子，揪扯几根身边的草叶，在指间缓缓揉搓，青草汁液染绿她的指尖。
       “刚刚有我的时候，这里地方很小，没有这么多草、这么多树。楼房……三两栋而已。没有标准化的运动场，连人都少，老师和学生都少。人的……欲望，也很少。”
       我张张嘴。
       她笑着望向我，眼神明澈如溪水：“你是想说欲望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？”
       她顿了顿：“我并不否认这一点。如果真的无欲无求就是好，那大家就小国寡民、敝衣陋食的老死算了。我也并不认为四十年前的人就比现在的人好，或者四十年前的教育就优于现在的教育。我想说的是，欲望少一些，做事的目的就更明确和专一，不会轻易转移，就是你们所说的：不忘初心。
       “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人。未经教育的人，在学识上有不足，在能力上有短板，在人格上有欠缺。让人成为更好的人，应该是教育的唯一目的。”她目光流转，明澈的溪流映着草色，渐渐深暗如幽潭，“你们传授给学生知识，但那知识只是应对考试的垫脚石、进入大学的敲门砖；你们帮助学生提升能力，却让学生以为这能力只是为了适应社会、获取名利。”
       我有些羞恼，愤愤然说：“不是这样的！至少……不全是这样的。”
       她淡淡地笑：“你别急。我当然知道，不全是这样的。至少你们这些施教者的初衷，或许还并未全然如此庸俗化。至少你们的辛苦和付出，你们虽未发之于言却实之以行的奉献，我全都感受得到。因为你们就是我，我就是你们，不是么？你们每一次认真的备课、每一堂精彩的课堂、每一回付出真心的交流……我都感之于心。因为你们的努力，校园里除了有泪水与汗水，更有很多很多的智慧的火花、灵感的清泉、奋进的激情和成功的欢笑。”她抬起手，仿佛在抚摸那变幻不定的面容：“每当我感受到这些美好的东西，我就变得年轻而有活力。而反过来……”
       我努力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，但发现那基本无法做到。阳光隔着身后老榕树苍虬的枝桠照过来。朝生暮死的蜉蝣与尘埃在光影中共舞。
       她怔怔地，失神了好一会儿，才接着说：“但这些并不是我想说的重点。”
       “回到教育的目的上来，“把人培养成合格的、完整的人”。我想说的是，你们与教育的初衷渐行渐远了。
       ”爱因斯坦说：学校里教职席位有很多，但睿智、高尚的老师却很少；宽敞的报告厅有很多，但真心渴求真理和正义的年轻人却很少；批量生产的产品无以计数，但精品却少之又少。
       “为什么会这样？就是因为你们的教育越来越倾向实用主义，而且过分偏执于“竞争导向”了。”她目光灼灼，声音里带着嘲讽，“什么都争，争名争利争资源争地位，老师争学生争，哼……总之，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，可以是有用的机器，却成不了一个人格完整的人！”
       我不得不为我们自己辩白了：“可是社会就是这样的呀！不实用主义，怎么出人才？不争，怎么跟得上别人前进的步伐？”
       她把手中早已揉成一团的草叶按进泥土里去，似乎想让它回归大地。她抬起眼，神情平静淡漠：“你说得不错，社会如此，学校和老师又能怎样？只有被社会发展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走吧。可是，教育，本就该是独立的呀！”
       我无言以对。
       平淡的语音继续，如同陈述最基本的事实，又像是一根针扎得人无处躲藏：“如果不能让学生理解什么是价值、感受什么是美，不能教会学生辨识是非、明白何为道德，只靠那点专业知识，那就……更像是……”她沉吟着，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，“更像是……一只训练有素的狗？”
       我有些哭笑不得，她却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。笑声刺得我颓然不语，茫然若失。
       但我终于坚定，正色说：“也许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老师，确实够不上睿智、高尚这样的褒扬，但我可以绝不犹疑地说，我们是摸着自己的良心走上讲台的。”
       她收住笑，认真的看着我说：“我说过的，我就是你们、你们就是我。现在的老师们有了更多的欲望，或者说追求，但绝大多数老师还是对得起这份职业的。但你想过没有，像你自己说的，四十岁的你，从教二十年的你，“惑得很”哪！你为何而惑？”
       我也开始揪扯身边的青草，觉得答案就在那里，却说不出、道不明。
       “你们的孔夫子说：知者不惑，仁者不忧，勇者不惧。有辨别力才能不惑。失去辨别力，完全被自上而下的指挥棒指挥得团团转，当然会“惑”。而那指挥棒的威力从何而来？不就是来自它掌控着的名和利吗？它掌控着你们的欲望，使你们忧，忧得失；使你们惧，惧成败。被欲望牵制，既忧且惧，也就失去了最基本的辨别力，又如何能不惑呢？
       “梁启超说：教育的本质，是教人用意志战胜欲望。一旦施教者被欲望牵制，学校也就成了“贩卖知识的杂货店”，怎么可能教出顶天立地的人！
       “从教也好，治学也罢，学校本就应该是一方清净地。清心、静气，无欲则刚，才能真正教出“人”来！”
       她拢起一捧金黄的扇形小叶，随意地洒向空中。叶子纷纷扬扬，打着旋儿飘落。她下了结语：
       “一处是非地，能有几个清静人！”
       我不服：“是啊是啊，全社会都在让教师奉献。教师嘛，就应该安贫乐道、清贫度日！”
       她偏偏头：“我可没这么说。越是要求老师无欲则刚，就越是应该给老师们最高的社会地位、最好的工资待遇。否则一面鼓吹奉献，一面往死里克扣，那不是欺负人吗？”
       我笑了，她却没有笑，定定的望着对面的教泽园。随风飘来零碎的话语，是有人在抱怨：
       “凭什么……”
       “就是……”
       她望向我，脸孔模糊不清，却浮现一个诡异的笑。她轻轻拉起裙边，露出双脚……白骨森森！踩在深绿金黄的草坪上，刺眼的白！而脚踝以上的肌肤血肉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……
       我骇然惊叫，醒了。
       清晨，我脚步匆匆赶往教泽园。校园里，草绿叶黄，依旧。